《象牙塔》
——愿你有好运气，如果没有，愿你在不幸中学会慈悲；愿你被很多人爱，如果没有，愿你在寂寞中学会宽容。刘瑜《愿你慢慢长大》
（1）
“唔——”微微开合眼皮下的视线逐渐有了焦点，似乎因为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光亮而又重新闭上。过了许久，男孩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拍拍自己的裤子，揉揉眼睛，终于想起自己已经没有家了。
“该死的蚊子，没完没了。”男孩咬牙切齿，不住地挠着两臂上钻心痒的红包，摇摇晃晃地迈着步子向前走去，“这是哪儿？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昨晚在这睡着了？”
男孩嘴里骂骂咧咧，用手拨开浓密的灌木树丛，寻找出路。
“咦？这里似乎有个洞。”男孩歪了歪头，想了想，便俯下身子，猫着腰，从幽暗不见底的通道中爬了过去。随后所见的一切让男孩忘记了思考，感觉自己仿佛来到了人间仙境，“天哪……”
乳白色的雾气包绕着幽深的树林，无处不在，虚虚实实，隐隐约约，看不真切。悠远绵长的沁人芳香萦绕鼻尖，是谁开启了珍藏已久的陈年佳酿，还是哪家的仙人打翻了玉露琼浆？男孩翕动着鼻子，循着香，摸索着，走着。忽然，一座微泛着黄光的白色巨塔如天外来物般劈开云雾，铮铮然映入男孩的眼帘，绿得近乎墨色的藤蔓从塔底生发出来，攀岩绕柱，直逼塔顶。它们生长时“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贴地疾行的怪物悄然爬过。所过之处，大簇大簇红艳得要滴出血来的花次第怒放，须臾间便将白塔遮了个严实。
“大房子！”男孩嘟囔着，“这可比我昨晚睡的地方好多了！”
男孩费劲儿地推开了厚实的大门，走了进去。
（2）
“好，好暗啊……这里也太……太安静了吧。”男孩环顾四周，颤抖的小腿肚子出卖了他惶惑不安的内心。正当他下定决心要转身奔跑，逃离这个地方时，门——自动关上了！
“谁？放……放我出去！”男孩用力拍打着大门，“啊！是谁……谁在那？”
男孩此刻可谓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那是一阵无言的风，吹过厅堂。墙上一盏盏蜡烛开始缓慢而安静地燃烧，示威似的吐着火舌，照亮了蛰伏在黑暗中的蝙蝠。
“欢迎来到象牙塔！”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响起，似是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眼前。
“谁在说话？这是哪儿？我……我想出去，你能帮我吗？”男孩狼狈地躲闪着头顶的蝙蝠。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出去的方法。”
“你有办法出去？”
“嗯，当然。这里是象牙塔，是由你的执念化成的。想出去，就要打碎幻境，与自己的过去做个了断。每上一层，你的执念都会更强，但每闯过一层，能助你破塔的力量也会更强。清除所有阻碍后，塔顶的天窗会为你而开，跳下去，即可回到你的世界。温馨提示，请谨慎小心做出选择，若成功了，你的世界也会变得好起来的，祝顺利！”
“喂，别走啊！喂！打碎……了断……打碎……爸爸……妈妈……”男孩握紧了双拳。
（3）第二层，成孤、恨生。
“呦！那不是阿珩吗？听说他爸爸啊……”胖婶一边晾着衣服，一边和隔壁邻居唠嗑。
“妈妈，爸爸为什么不要我们？”男孩望着看着手中捏的一大把毛票出神的母亲泪眼朦胧地质问道。
“他……没有不要你，只是有事走了，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母亲沙哑的声音再不复往日那般清脆动听。
“可是爸爸已经不见了三年了，有什么事情也应该办完了吧，爸爸难道不想我们吗？隔壁胖婶说爸爸和人跑了，都是因为妈妈天天嫌弃他赚不了几个钱，嫌他穷，叫他滚。爸爸受不了就找了个阿姨，留了一大笔钱跑了，再也不回来了。爸爸忍心抛下我们，让我被人叫没人疼，没人爱，没有爸爸的野孩子。我恨爸爸！”
“不许这样说，听到没有！你爸爸是为了我们俩才……”母亲的手一松，钱全掉到了地上，她苦涩地笑着。
“那是为什么？你告诉我啊！我再把真相告诉所有人，这样他们就不会再叫我野孩子了。”
母亲的笑容愈发苦涩，难道说要告诉阿珩，他爸爸为了养活我们去很远的矿上打工，受到剥削压榨没挣几个钱，听说矿难补偿多，就动了自杀后伪矿难的念头吗？要是我告诉了阿珩，他保不准会往外说，到时候全村的人都知道了……不仅人没了，钱没了，说不定我们还会被抓进去，那可就真的没法活了。误会就误会吧，总比死了强。
母亲哆嗦着捡起地上的毛票：“阿珩，咱俩要好好活下去……”
“我不！妈妈不否认！爸爸抛弃了我们！都是因为妈妈骂爸爸，爸爸受不了才走的，阿珩才会被人看不起！妈妈是个坏女人！我恨你！我恨爸爸。！”
男孩将自己锁进了房间，刚刚他无法抗拒地重温了一遍幼时遭到父亲抛弃的钻心之痛，此刻冷静下来的他仍是恨意滔天：“可恶啊！但我该怎么做，才能……打碎……了断……”
男孩看向了墙上自己与父母的全家福——一家人一起攒了好久的钱去城里的照相馆拍的全家福，照片中一家人紧紧地依偎在一起，笑得开怀。当时有多开心，现在就有多痛苦。他泪流满面，但是他又想起自己从小到大因为父亲遭遇的种种不公正的对待，气得在发抖，恨得想发疯。他惊讶地发现自己已经拥有了身体的控制权，他大步流星地冲过去，粗暴地一把将其拽下，狠狠地砸到了地上。劣质的相框不经摔，泛黄的照片从里面掉了出来。他仍觉得不解气，捡起照片——他与父母唯一的一张合照，撕碎了。
男孩惊讶地发现，周围的一切都在迅速消融、瓦解。而通向第三层的黑黢黢的台阶也无声地显露出来。
“刚才明明没有的，难道说……能助我破塔而出的力量指的就是……恨？”男孩打了个寒噤，但很快，他的眼神变了，那是幼兽初尝鲜血滋味后的快感与狠戾，“只要把这些让我生恨的东西统统毁掉就好了啊……”男孩踏上了台阶。
他看不到的是，一个人影在楼梯转角处默默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君漠珩，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爸爸走前眼中的不舍与决绝？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妈妈眼中的悲恸与无助？为什么你就是看不到你们一家在一起是温馨美好的回忆？你就这么恨他们吗？难道你忘了你小时候被爸爸托在肩膀上走街串巷买糖葫芦吗？难道你忘了妈妈为你缝制冬衣时扎在手上的一个个血洞了吗？难道你忘了过年时一家人聚在一起吃着粗茶淡饭却其乐融融的温馨画面了吗？你心里就连一丝一毫的爱都没有吗？你但凡……”
（4）第三层，离群、恨增。
“嘿，小矮子，瞧你这拧巴样儿！啧啧！果然没爹要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你就像个头大身小的破布娃娃。”
“嘻嘻，爹不疼、娘不爱的野孩子当然矮！欸，你爸爸都受不了你妈妈跑了，你在家里也没少受气吧？”胖婶的儿子也跟着捉弄男孩。
“你们过分了吧？别这样说！阿珩，他们是乱讲的，你家里的事你自己最清楚了。你别放心上！”
“小汐，你不知道吧？他爸爸抛弃了他和他妈妈跟人跑了，他是被丢弃的，没人要的，你还护着他呢？小心沾上他的晦气！”
“谁告诉你的？”
“小胖的妈妈呀！”
“是呀是呀！小汐，你瞧他老实巴交的，实际上他跟他妈妈一个样，凶的很。瞧瞧这眼神，瞪谁呢？咱就别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热脸贴冷屁股的事了。啊呀！”
男孩暴起，骑在小胖身上，拳头如雨点般直望他眼睛、嘴巴上招呼。
“叫你嘴碎！叫你骂我！叫你狗眼看人低！”
“野孩子，没人要，竟然还敢打我！呜哇——我要回家告诉妈妈！”
“阿珩，别打了！小胖会死的！”哭得梨花带雨的小汐不停地往后拉男孩。
“谢谢你的安慰，但是……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想从我嘴里套话!看见我这个样子，你们怕是在心里偷着乐吧。你们惺惺作态、高高在上的样子真的很让我……恶心！没有经历过我的人生的人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你们根本就不了解我！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安慰！”
男孩从地上爬了起来，将小汐轻轻推到一边，他仿佛听到什么碎掉了。但他心里除了恨，只剩快意，他不顾一切，夺门而出。
“欸，阿珩今天出来得这么早啊！上课听不懂逃学啦，还是又打架啦？”胖婶从自家院子里探出头来，一边悠闲地嗑着瓜子，一边戏谑地问道。
“是。”男孩头也不回地走了。
“哎，这孩子！哼，真是没家教的野孩子！”
“胖婶，你家小胖出事啦！”
“啊？！”
小胖虽抢回一条命，但被打掉了两颗牙，左眼也永久性失明了……
男孩走着走着，跑了起来，他拼了命地奔跑，一层一层拾级而上。在一次又一次的挥拳、怒吼下，在一次又一次的破坏、撒野后，在恨意一次又一次的逐级攀升下，男孩双目狞红，眼底弥漫着令人战栗的嗜血的癫狂。他仿佛已经忘掉了自己的目的，忘掉了自己的初心，像一架失控的机器，他接下来所要做的就是——破坏、破坏再破坏，最后……连自己也一并毁掉，投入仇恨的焚尸炉。他跑啊跑啊，永无止境地奔跑，不知闯过了多少楼层，不知又积淀了多少仇恨……
（5）顶层，母殇、恨发。
“天窗！天窗！”男孩欣喜不已，他三步并作两步，朝着高耸的瞭望台上已经腐朽不堪的木栅栏冲了过去。
可是他却撞进了一个温柔的怀抱，他愣了愣，抬眼看，是母亲。她昔日美丽的脸庞已沾染了岁月的痕迹，她纤瘦的胳膊上遍布伤疤。
“妈……妈？”
“阿珩，不要过去！下面是深渊，不是什么所谓的你的世界，你跳了就回不去了，你会死的！”
男孩从母亲的怀抱中挣脱了出来。
“你知道我的目的？你是来阻止我回到我的世界的？如果不是你在家里天天埋怨爸爸，爸爸至于会离开我们吗？你知道我听到那些人明里暗里嘲讽我是个没人要的野孩子时我的感受吗？现在你还要阻止我离开这个鬼地方吗？让开！”男孩冲向木栅栏，距离边缘仅剩一米之隔。
“阿珩！”
女人转身，将男孩奋力拉回，往后甩去，可自己却由于力的作用不可避免地向前倒去，掉出瞭望台。
男孩在后脑勺重重地磕到地板上一块尖石块前，恍惚间看到在虚空中的母亲朝着自己的方向不甘地动了动嘴。
“拜托了。”
回应她的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一个人影闪现，正是先前在楼梯拐角处偷听的男孩，他上前查看昏迷的男孩。
幻境消散，只剩下一缕凄寒的月光从一方天窗中射了进来。
（6）
“君漠珩，这是我们的第519次再见。”男孩披风帽子下的脸竟与君漠珩如出一辙，“我是你选择性被封存的爱的记忆。”
“为什么？为什么你的眼里就是没有爱呢？化解执念、了断过去的方法，从来就不是无休无止的毁灭，不是滔天恨意，而是爱，是面对啊！解开心结、和过去的自己和解，从黑暗和阴霾中走出来就这么难吗？你为什么不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别人不经意间释放出来的善意、敞开心扉，而是选择无视、曲解、遗忘？你为什么要效仿那些小题大做、借题发挥的恶人死揪住少数人的恶意无限放大？这让你堕落、抑郁、沉沦！自我毁灭！”
“你还是不懂，只有你选择了爱，天窗前才会有通往人间的花梯为你等待，你才能够在现实世界中醒来。呵，你竟无一例外地选择了恨，你跳下去只会摔得比你来这里时更惨。你在人间的身体也将从昏迷不醒的植物人变为脑死亡的植物人，一具冰冷的尸体……可妈妈还是舍不得你，本来一旦你一路上都选择了恨，到了顶楼就不会有任何幻像了，可不知道妈妈为什么会出现，还一次一次地护着你，自己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粉身碎骨，还托我照顾你，即使这里只是由你的执念所化成的幻境，可我还是会伤心啊……哦，你还不知道吧。顶楼的事是真的，不过万幸的是妈妈摔下去的时候被树挂住了，还活着。而发癔症爬上村里瞭望台要跳的你此刻正躺在病床上，而妈妈她日夜守着你，寸步不离，只盼着你能早日醒来……呵，我和你说这些干嘛？你又听不到。”
男孩清除了君漠珩的记忆，背着他，又来到了他初次醒来的地方。
“虽然我拥有造梦和破除幻境的能力，但我可不能帮你，把你这么一个定时炸弹丢给妈妈。请原谅我不得不清除你的记忆，否则我无法确保你选择的爱和善意是出于真心还是摸透了这里的规则为了离开而忍辱负重、逢场作戏。在你学会原谅这个世界之前，你就好好的待在这里磨练心智吧。”
“笨蛋，你还有什么放不下？那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快点通过自己的努力醒过来吧。妈妈她很想你，她为你而流的泪水我真是一天都不想再看了。”
不知是不是男孩的错觉，他仿佛看到君漠珩的脸上有什么在月光的照耀下一闪一闪地耀着光……
（7）
一座泛着黄光的白色巨塔坐落在幽林深处。
“大房子！”男孩嘟囔着，“这可比我昨晚睡的地方好多了！”
男孩费劲地推开了厚重的大门，走了进去。
“欢迎来到象牙塔！”一个虚无缥缈的声音响起，似是远在天边，又像是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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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灵感源自于妹妹做的一个梦，在她的梦里有一座象牙塔，每上一层都会激发人的怨气，促使人在塔中杀掉自己的至亲，方能离塔。在发现这是个巨大的骗局后绝望死去。但这样好像不太好，于是我改了改。现在还是蛮温馨、可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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